【第一卷 - 幽夜】第三章 夜谈

“吱呀……呼……”风随着大门的敞开蜂拥而入,争先恐后地开始了它们日常的耀武扬威,却发现屋里的人都毫不在乎,因为风都是穿身而过的。

迹的眼皮抖了抖,却困意太重没能撑开。开门声,应该是阿公回来了吧?迹这般想着,这一觉睡得好生舒服,眼睛一闭就不知过去多久了,也没能听出开门的人是谁。这应该是自己还未成年时最后一次安稳觉了呢,不如再睡多会儿吧。

“墨桑!你这么说几个意思?”一个洪亮而有点模糊的声音在室内响了起来,在迹的耳边嗡嗡作响,应该是嘴里叼着个烟斗之类的物品。正打算睡个回笼觉的迹吓得浑身一震。没有考虑睡得太沉,可能之前就有人开过门的他,显然陷入了颇为尴尬的局面:既不能再入睡,也不能贸然起身,只好闭着眼睛继续挺尸了。

“墨,点灯,提出去,天色不早了。”过了好一阵子,墨桑的声音才响起来,慢条斯理且答非所问,对中年男子的问题毫不理睬。一阵阴风在这气氛快要凝固的房间里刮起,随即向门外窜去。

“墨桑!你难道是要看着我们全都老死吗?”那个声音更低沉了,但音量毫不逊色,就像在压抑地大吼,“哐当”一声随着吼声而至。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叼着烟斗也能吼那么大声。迹心里不禁这般想,吓得那只小幽魂都拿不稳灯了。

“你为何不能安静地等待呢,时机不到就别问东问西的;或者早日做好身后事的准备啊,你也说过时日无多了。”墨桑不紧不慢地说着,慢条斯理起身的声音响起,“墨,还不快去点灯?”

“呼!”迹觉得那个中年男子越发像是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,喷着浓浓的烟。

“我,我艹!!墨桑你,你!你大爷的时日无多!你站着说话不腰疼!”中年男子的声音十分不稳,给人一种气急败坏却又偏偏无可奈何的味道。“嘭!”木门被一脚踹开,男子便暴躁地走了。“啪”一声闷响传来,迹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,小幽魂这次是被吓掉火柴盒了。

“醒了就醒了,装什么装。”墨桑没好气地瞪了迹一眼,转头对小幽魂说,“还点不点灯了你,屁大的胆子!点完灯赶紧把火柴拿回来,我要弄个火堆。”

“阿公,刚才那个人是谁?”迹从床上撑起身子,问道。听着有点熟悉的声音,他感到奇怪,往常都是阿公把人叫进屋子里吩咐命令的,从未看到过有谁敢与阿公这般正面碰撞。

“总有些人会被一时的表象所迷惑,却不想想自己能否承担。”墨桑罕见地冷笑了一声,颤颤巍巍地站起身,拄着拐杖走向门外。苍老的身影看的迹心中一酸,来不及思考阿公的回答,便要起身去扶,却被墨桑回头一瞪,乖乖地躺了回去。

迹看着阿公手中的拐杖,那根像被天地压弯的脊梁,不卑不亢,不笔直却也不佝偻的拐杖。迹眼前有点恍惚,仿佛看到了儿时往事。自己还是五岁的时候,也就半根拐杖那么高,总喜欢把阿公的拐杖抢到手,在屋前来回挥舞。

那时的阿公还很高大,拐杖拎在手中,只能算是象征族长权力的法杖。拿着法杖的他,在村民面前从来是不怒自威。他是用岁月堆砌,一砖一瓦在漫长时光里精雕细琢出来的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变得能独当一面,能统领一村。然而岁月并没有像阿公溺爱自己一样溺爱着他,一直一丝不苟地为阿公的年龄添砖加瓦。但不断地添砖加瓦没有令他青春永驻,只是压得他曾高大的身躯越发的苍老、佝偻,曾乌黑发亮的长发也垂在身后,无精打采。只有那双仿佛无底幽泉的眼睛,才能证明他从岁月里汲取的智慧。

拐杖则似乎跑赢了岁月,在时间的前头看着光阴在身后流逝,滴水不沾身。它在老人年轻时,杖头只到肩膀。如今,杖头已凌驾在老人之上了。杖头则近乎圆形,其上两个凹点闪烁着朦胧微光,无声地见证着一切变迁。

“嚓”,墨桑划亮火柴,丢进一堆刚刚捡回来的树枝上,橘黄色的火苗便冒了出来,在昏暗的房间里跳动,光芒驱散了些许黑暗。

迹望着跳动的火苗,又想起了自己一直没弄清楚的疑惑:为什么阿公老喜欢弄火堆,总说着天冷要添衣,明明可以在黑暗中视物,明明不需要取暖。正想得出神时,感觉头被敲了下,抬头看见墨桑将柴堆推给自己。

“你往火堆里加柴,别弄灭了。”

迹手忙脚乱地接过柴堆,手里抽出一根树枝握着。这次他不敢走神了,盯着火焰生怕出什么意外。

墨桑颇为满意地轻轻点了点头,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,从怀中掏出两只形似老鼠的东西。墨桑拎着其中一只的尾巴,将其丢向迹,另一只手用力在老鼠身上一拍。一股黑烟随着老鼠化灰冒了出来,被墨桑一脸舒畅地吸走。

“哎……迹,你明天便是成年觉醒的日子,有什么感想么?”

“我,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,但也有些期待。”迹沉吟片刻后答道,把接到手的老鼠放在一旁,目光不时扫过身旁和墨桑身后的墙壁。他总觉得四周有点不对劲,虽然最近自己的周围也有类似的动静,可是入夜后屋内的一切也太奇怪了。墙上的影子是随着火光跳动的,可似乎跳得太欢了;而平常这充满阴影很是美味的食物上,也隐约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小东西。

“嗯,期待是好事,湮羽也没少用能力挑逗你吧?”墨迹点了点头,突然促狭地笑道。

迹翻了翻白眼,对于阿公老小孩一般的问题不加理会。

墨桑一笑,也不在意,自顾自地说道:“期待是好事,那你为什么这么期待呢?”

“因为,因为我有力量了啊。”迹的声音突然升高,双眼亮起了前所未有的光,似乎在说服自己一些什么。迹心里突然闪过夕阳下村庄的模样,想起小孩子围着湮羽和寂狂时的表情,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:“我是影族人,我要恢复先祖荣光,成为壮大影族的一份子!”

“那你知道先祖荣光指什么了吗?”

“嗯……移山填海?”

拨弄着火堆的迹一愣,抬头看着阿公,有点不确定地回答。他看过羊皮卷,里面全是关于先祖如何的强大,如何移山填海,似乎真的没有哪怕半张羊皮卷具体讲过先祖荣光这种东西啊。他都是从阿公平常的唠叨里听回来的。

“是这里,脑子里。”墨桑抬手,伸出食指按着自己的眉心,双眼看着迹,闪烁着莫名的光芒,“是里面的想象力。心有多大,你觉醒后的影灵便有多强。影灵,从来便没有极限。影族可是生而强大,占据了巨大优势的。”

“这,那为什么……”迹十分的吃惊,下意识地问道。

“是啊,为什么成为了先祖荣光呢?”墨桑点点头,似乎满意地笑了起来:“为什么现在的影族人没有了这般天赋呢?你没有觉得这等天赋很熟悉么?”

迹轻轻点了点头,双眼却一刻不离火堆,手不时放几根树枝进火焰里,思绪纷繁复杂。过了片刻,迹才开口说道:“我也说不清,但是想到什么就会什么有点奇怪啊。”

“是呢,就像大家都在用同一个脑袋。”墨桑点点头,脸上露出笑容,“很早以前的影族人学会了,所以以后的也就都会了。”

“诶!是因为影祖的分裂吗?”迹突然灵光一闪,想起了下午在山里被猪拱了后,寂狂告诉他的那个关于影族来源的故事。

“哦?迹也知道啊。”墨桑语调微妙地一变,嘴角扯得更开了,“让我猜猜看是谁告诉迹的?”

“哪里还用猜啊,寂阿叔告诉我的啦。”迹没好气地说道,“听寂阿叔的语气,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的吧,也就阿公你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。”

“嗯,那影族又怎会如此不堪呢?”之前还显得饶有兴致的墨桑并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,而是问起迹另一个问题。墨桑的脸上还带着之前的笑意,可在火光映照下却显得明灭不定,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有点不可捉摸:“其实哪里又有不堪了呢,不过是自己看不到强大罢了,看见了也没用啊,强大又能如何?”

迹被这句故弄玄虚的话勾得心痒痒,正要开口发问,却被抬手的墨桑打断。墨桑的脸上重新换上了慈祥的笑容,其中或多或少夹杂着期待:“你想知道为什么,对吧?”

迹张了张嘴,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。墨桑也笑了起来:“估计你也猜到了吧,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问过阿公。”说着墨桑扳起了脸,学着以前他阿公的动作,对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“他说滚滚滚,小屁孩儿,等阿公死了你来顶替的时候就啥都知道了,整天惦记个啥。”

“万万没想到阿公也有过这般经历吧。”墨桑先是静静地看着在地板上打滚,哈哈大笑的迹,随后淡定地接着说道:“所以我现在也不会告诉你的。”

于是迹开心不过三秒,便被阿公一句话弄垮了脸。

“好了好了,滚吧臭小子,想榨干阿公的秘密还早着呢,滚去睡觉吧。”墨桑摆摆手,像之前他模仿他阿公的动作那样把迹赶出去。迹翻了翻白眼,对于突然显得童心未泯的阿公有点无可奈何。墨桑显然不打算多说些什么,在迹拉开门后,他也拄着拐杖站了起来,一步一顿地走向房门正对着的墙壁。

站在门口的迹感觉一阵风吹过,和之前没什么两样,依旧争先恐后地冲进来。应该变得更凉了。寻思片刻后迹得出了结论,夏天不会有这么多让人感到舒适的风,虽然他并感觉不到。

“天冷了,要注意添衣。”墨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“嗯。”迹应了一声,感觉童年是整天对自己唠叨要注意天冷添衣,不厌其烦地教自己学会摆弄篝火的阿公又回来了,一切都和平常一样。

“别太担心,如果你最近看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,应该是你影灵快要觉醒的原因。”墨桑的声音顿了顿,继续说道,“你和湮羽都比较特殊,你会在这段时间里看到一些奇怪的事物,而她则有可能在未来的某段时间里看到一些未必愿意看到的事情。好了,去休息吧,别想太多了。”

“好的。阿公你也早点歇息了。”迹点点头,关上了门便离开。村外山林里,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寒蝉在无力地鸣泣,为安静的夜晚镀上了一层凄凉的色彩。

迹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,边走边踢着石粒。听到了不远处有小孩子说话的声音,走近一看,果然是湮羽。也对,大晚上的,除了她那讲述历史的浩大歌曲,又有什么能吸引这群半大小孩呢。

被一群小孩子围起来叽叽喳喳的湮羽拍拍这个,摸摸那个,正艰难又小心地挤出房门,闲暇时抬起头,看到了正形单影只走在石板路上的迹。她的双眼在夜色浓重的山间村庄里,显得更加明亮了,眼中的火焰似乎窜得更高了。湮羽冲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,然后指了指屋旁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。看到迹点头,湮羽笑了笑,低头继续哄小孩子去了。

有些小孩偶尔转头四顾,就会看到站在不远处默默观望的迹,但视线都是一掠而过,并没有在身上停留多一刻。屋前的吵闹声在安静的夜里,像一圈圈波纹在水面迅速扩散,而迹则像是海浪中的礁石,纹丝不动,显得越发的形单影只了。

过了好一会儿,围着湮羽的那群孩子才依依不舍地散去,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。迹看到湮羽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,眼中难掩的尽是疲惫,便笑着安慰道:“真是幸福的烦恼啊。”

“是啊。”湮羽翻了个白眼,说道。“早知道在夜里,跑到山上去飙歌也会这么‘招蜂引蝶’……”

“我就在白天飙个够了。”迹笑着,与湮羽异口同声地说道,随即相视一笑。

“来,坐吧。”湮羽走到屋旁不远处的那块大石头旁坐下,拍了拍身边充足的空位笑着说。跟在湮羽身后的迹便顺从地坐了下来。

“哎,时间过得真快啊,转眼间迹便要成年了。”湮羽朝天轻轻叹了口气,在夜色中有点惆怅,“还记得迹小的时候特别小只,又喜欢满大街地乱跑,每次都被黑着脸的阿公揪回屋里头。”

“是啊,我没爹没娘的。”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没好气地答道。一开口就这么老气横秋的,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。不就比我大了四天么,我很小只,你就很大只了?

“咳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湮羽有点不好意思,见迹没有要搭话的念头,便接着道:“重点是成年礼啦!成年礼后迹就有了自己的姓了哟,不知那时该怎么称呼你呢?成年以后迹要做什么呢?”

“怎么称呼不是问题,你喜欢就行。”迹笑了笑,低下头看着地面,突然变得有点低沉,“我应该会去做猎人吧,毕竟往山上跑是我的特长嘛,呵呵。那时小孩子应该会喜欢我了吧,我也该有不少小玩意了。”

湮羽没有接话,沉默了一会儿后拍了拍迹的肩膀,说道:“我手上十字架的来历也该告诉你了。”

迹有点诧异地抬起头:“你不是守着它跟个宝似的,啥都不肯说的吗?”

“再不说就没……”湮羽突然咳了一声,“我以前说是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而已。”

“哦?”迹颇感兴趣地直起身子,认真地看着湮羽。

“这是阿公给我的手链,说这是一个很强大的人物留下来的,戴着它就会保我健康平安。”好神棍啊。迹心里正想着,听到湮羽继续说道:“我那时找了不少古籍,才确认这是一个伟大王朝的造物。一直不能下定决心要不要长大后出去一探究竟,最终还是觉得留在村子里就好了。与其老想什么乱七八糟,不如好好练习影之力呢。”

说着,湮羽在手链上摘下一个十字架,从怀中掏出一条链子串好后递给迹:“所以要不要一探究竟的选择权就交给你啦!还有,不要再听到铁器碰撞声就只会傻笑了,早晚被人害死你啊!”

迹接过手链戴上,微笑着说:“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啦,老大不小的了。我这种人啊,随便找个什么理由便能当目标活下去的啦。”

于是,夜晚再次变得安静。湮羽抬头看天,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道:“不早了,回去休息吧,成人礼见。”

“嗯,明天见。”迹点点头,站了起来。于是两个身影一个向东,一个向西,各回各家了,只剩月光洒在石头上,久久不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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